黑洞

最是人間留不住



他不染凡塵。

心不染凡塵，身不染凡塵，一如世外高人般的恬淡雅適，這樣的生活鉛華未沾，是他人生的期許。

可是，他沒有這種命。

原本以為他的人生頂多和一般人一樣，即使失恃無怙，也大抵不過是個凡人，但是偏偏他師兄是武癡傳人，因此，他也成了武癡傳人。

師尊過逝前，他曾上問俠峰尋找過他那未曾謀面的師兄，響名於一時的俠刀．蜀道行。但是無功而返，一直到師尊臨走時，那個人還是沒有回來。

他永遠也忘不了師尊蒼老的眼穿過他的身體望向天際而尋求另一個人的影子，沒有人可悲，只因為逝者逝矣。

他沒有一刻忘記師門遺訓，勤練著武癡絕學之餘，他認識了兩個特別的朋友。

那一天的情景深刻得讓他無法忘懷，他也好奇自己怎麼會莫名奇妙和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成為至交。

高傲犀利的藍孔雀輕搖瑰麗的藍羽扇渡開腳步為自家的組織進行推銷，「這位朋友，吾見汝氣質不凡，可有興趣成為吾天獄的助力？」自稱是軍師，卻把天獄說成他家的專屬企業，這位高傲得不可一世的藍孔雀在要觸碰到他的前一刻，被滿頭捲毛的金剛大漢伸手攔住。

「這位朋友，他與你素昧平生，何必強求？」

同樣的開頭，不一樣的結尾，雖然句末皆是問號加尾音上揚語助詞，但藍孔雀高超的交際手腕與高亢的音調顯然棋高一著。

「這位朋友，汝亦是相貌不凡，可有興致一同進餐，商議大事？」

捲毛大金剛登時雙眼一亮。

被一頓晚餐騙走的饕客將他一同拖下水，三人在金碧輝煌的酒樓裡一夜暢談，成為莫逆之交。

一個是天獄尊貴非凡的軍師，一個是名響江湖的刀客，最後才是不染凡塵的閒人。

「平風造雨．四無君」搖搖扇，遞給每人一支閃亮的藍色羽毛。

「孤伶刀．八荒無盡」接過見面禮，不知所云。

「雲濤夢筆．沐流塵」回敬一根筆毛，禮上往來。


這一刻，或許是他一生之中最想留住的時刻。


***************************************

時過境遷，人心不古。

四無君當真在中原武林平風造雨，但八荒無盡卻已然不再執著孤伶刀轉向王者之隱。

當年王隱上問俠鋒求取刀的真義，之後便不再過問江湖，不再拿刀。四無君為此和王隱冷戰，原本他就屬意王隱為王刀的人選，而今為此變掛，叫他如何不氣？

「王隱早已不是八荒無盡。」

為了逃避四無君，王隱索性連沐流塵也不見。在他們三人之中，王隱個性最為內斂，也最講義氣，但說到無情，仍是以他為最。

一直到王隱為了銀狐的事出走江湖，他們才又聚在一起，但是這一刻，卻又不比以往親密。

「為了避他，你連我也不見，真是枉顧情誼。」沐流塵難得的抱怨。雖然王隱再出江湖，卻仍是躲著四無君，偶爾見面，有他就沒有四無君，有四無君就沒有他。

王隱去了年輕時的盛氣，神色愧然，「你本就與他最好，有我在，只怕會讓你為難。」

想不到王隱為了逃避會說出這種話，讓他很失望。
「他是他，你是你，你們倆在我心中是不一樣的存在，同等的重要。沒有什麼為難不為難的。」

「但四無君想要的好友，卻是早已不在的八荒無盡。」

這句話不是對他說，卻同樣把他傷得慘重。王隱和四無君一日不和好，他便良心不安，像是一個人被分成了兩塊。

之後的王隱和四無君私下見過，往日的情誼似乎在八荒無盡捨棄一切之後也隨之拋開。分明是情深意重的兩個人，掩飾著關心彼此的神色，相互道別。

友情，沒有什麼可留。

不久，忙碌的四無君抽空來到不染凡塵，向他說了遇見王隱的事。

「沒想到他會為了一個剛認識的朋友離開隱世的生活。」
自從他們不和之後，四無君再也不念他的名字，不論是八荒無盡或是王隱，都讓他心中隱隱作痛。

「他說過那只是萍水相逢。」
他明白四無君在意的是什麼。不是王隱再渡紅塵，而是他交了新朋友銀狐。

「我們以前也是萍水相逢。」
他側過身看著右邊的空位。

曾經他們三人總是賴在不染凡塵品茗飲酒，好不快活，也只有在這裡，八荒無盡才會放下孤伶刀，四無君才不是天獄軍師。

「好友，人個有志，即使志向不同，也仍是朋友不是嗎？」
四無君和王隱兩個人都在江湖叱吒一時，王隱先離開了武林，四無君卻什麼也放不下，但是他明白，這兩個人心心念念的，都是對方。

四無君淡然笑笑，輕搖羽扇。數十年來一樣的動作，今天卻光采黯淡。


******************************

一直到他們完全失去彼此，還是沒有和好。

即使感應的到對方的真切，命運卻不留人。

策衍先座在他面前毀掉四無君身體的那一刻，他不帶表情的在心底落了淚。

如果此時王隱在，他一定會不計後果的護住四無君。

可惜他不是王隱。只能默默為四無君做個衣冠塚，自欺欺人的陪他喝酒。

隨著葉口月人的出現，王隱也走了。

這一日，終於月下獨酌。

對影成三人，卻再無故人。

********************************

隨著武癡傳人的曝光，九皇座的出現，他終於見到了那個人。

數十年來的第一次見面讓他很尷尬。

對這個師兄，他沒有愛，也沒有恨，卻嫉妒的無法自拔。

曾經他對兩位摯友在不同時刻談起這件事。

「你是你，他是他，何必為了他改變你自己？」
沒有任何對俠刀的担護，王隱用最真懇的話語表達自己的看法。

「好友，不尚賢，民無所爭。汝有屬於自己的光采。」
連難得關心朋友的四無君也不介意用道德經來闡述自己的見解。

他們倆總是避不見面卻又心有靈犀，說沒莫契是騙人。

只是逝者已矣，回憶何用？

放不開的，他始終放不開。

「沐流塵師弟，你還未能了解俠的真義，好好領悟吧！」

他只喚過那個人一聲師兄，所以他也只叫他一聲師弟。

修行了百年，還是敵不過人類本性。為什麼要爭？有什麼好爭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單純的嚥不下那口氣，還是為自己多年來的操勞感到不公平？

他看著蜀道行漸行遠走的背影，問俠峰的不世英雄，卻是如此孤寂。

曾經他想當著他的面嘲笑他，仗三尺劍，鋤不平事，行俠仗義，換來的卻是妻離子散，如此淒涼。

俠道，無盡的犧牲，何來止戈之有？

*********************************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他早就知道自己也有提劍和俠刀對決的一天。

與其等到燐菌發作心狂而死，倒不如在完全鑄下大錯之前，讓同門來給他制裁。

「為了你的野心，你鑄下不可犯的大錯……沐流塵，你愧對師門。」一如往常的冷靜，同樣是中了燐菌的毒，他還是能剋制自己。俠刀，不愧是俠刀。

「……」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他能有什麼野心？不就是單純想要證明自己而已。

同樣的武癡絕學，打在同樣的武癡傳人身上。同室操戈，一刀一劍的揮舞都沉重的讓人喘不過去。

最後一道刀氣穿過他的身體，蜀道行不見血的俠義成全了他短暫的生命。

「你永遠都是你」

最後一刻，他沒有感到傷悲。

因為人生即是如此，不論為何而活，到了最後總是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