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遺雜志四 為誰風露立中宵?







這一日天氣極好。懸浮奇谷上空飄著幾片白雲,和著金風徐徐而入谷中,只吹得人心曠神怡。

聖蹤面著此等怡人微風將手中黑子填入棋盤一隅,只見在他對座的一步天履長眉蹙起,雖是抓了一子,卻遲遲沒有放子。

他們兩人下棋對弈有好一段時日了。這聖蹤未出世前深山久居,修道時便鑽研棋弈,數年與一步天履偶遇時便曾教他下棋過,一步天履向來機警巧智,舉一知三,用不著他教多久便能有小成,而他退隱後更是全力於此,棋力早已不遑多讓。聖蹤獨居甚久,平時若劍子不來,他一人排棋亦是索然無味,而此刻一步天履既是他病人,亦是他棋友,雖他二人處深山隱世之所,但彼此對弈渡日,卻也愜意。

這時一步天履的白棋已被方才聖蹤的黑子堵死一片,眼見要有一片地活不成,但聖蹤雖堵死了他一片,卻也阻了自己的活路,就情勢而言倒還是一步天履的白棋有利些,聖蹤方才一手下得奇怪,可以說是玉石俱焚、兩敗俱傷之勢,然而聖蹤的表情卻似是勝券在握,並不露絲毫憂心神色。

一步天履看了一會兒,自覺白棋之勢並無不妥,只是聖蹤笑得悠閒詭異,他不得不一再小心;其實他也非是好勝愛鬥之人,但不知為何對聖蹤卻是毫不讓步,劍子曾言此乃他二人對峙過久而習慣使然,一步天履也覺得這話說得不差,他習武甚久,對勝負之事早已看得平淡,只是覺得自己若是敗於聖蹤之手未免對不起自己罷了。

聖蹤見一步天履這一手下得極慢,也不催促。他性子本就不急,行醫多年他耐心越佳,此時他順著目光顧看著棋盤黑白子,知道這盤棋並非如其表象,這有些下法,也當真唯有對弈之人能知道。一步天履的白子雖看似活路較黑子多,然而外實內虛,一旦被找著了活門,也是即地就死;而棋盤上黑子看似死棋無用,實則柳暗花明,這一步天履雖然聰明,但下棋時日比之聖蹤還是差了一截,有許多棋子他並未能將之發揮作用,可說是大勢雖定卻欠周詳,而他與一步天履朝夕相處,早已明白一步天履落子時最常遺漏之處,他棄子太多,入險地又頻頻回顧,以致敗死敵陣,這不能說是大意,卻也是一種疏忽。下棋之時亦要知敵知已,方才百戰百勝。

然而若說到見棋知人,他這一生所遇的弈者也算不少。

劍子仙跡與他是為莫逆,交情可說是最深厚,但若要說到棋盤廝殺毫不留情,仍是以他為最。劍子雖然看似公私分明,實則為人過於寬厚,而他對弈時愛子太甚,即使身入險境亦不肯棄子求勝。想他多年前歷險讓鄧九五金封之時,若非劍子對他深信不疑,他又豈又機會在琉璃仙境贊他一掌而反敗為勝?當時這招用的陰險,卻也只對劍子仙跡一人有效,若換成了疏樓龍宿又或者佛劍分說,只怕被一掌打落山崖之人就會是他聖蹤了。

而疏樓龍宿棋藝絕妙,聖蹤與之對弈數次卻是敗多勝少。龍宿之棋多半險中求勝,化虛成實,他愛子棄子並無二致,甚至多能置己方於死地而後得勝,可謂棋弈能手。但他喜走險局,似乎對己方越是不利他越是得意,若說他疏樓龍宿敗於他人之手,還不如說他疏樓龍宿敗於自己愛好險勝之心。他記得多年前疏樓龍宿便以入魔之姿行走武林,連與他相識極深的劍子亦嘆其自墮魔道無可救藥,他入魔之因至今成迷,但現在一想,說不定只是他個性使然,儒門龍首的安逸日子於他似乎太過平淡,莫怪他要出走武林尋找對手好生暢快一番了。

聖蹤亂想了一陣,聽見噹的一聲,只見一步天履將手中白子放在星處,這一手卻又令白子和黑子糾纏在一塊,只讓黑子險中更險。

一步天履難得笑了笑,「你今日心不在焉。」

聖蹤見他臉上微有得意,卻又故意將話說得平淡,分明是贏了這一手心中高興,只是不想表態,但他裝的似是而非卻只讓聖蹤覺得有趣。他提起一黑子,不往方才險處,卻是將棋落在右上方;原來他方才那一著"反撲"是要自己黑子去送死,以小搏大,聲東而擊西,現在他這一手,反而將白子擠死一大塊。

一步天履萬想不到聖蹤竟也走險,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擊,只是又蹙起眉詳細的再三看著棋路。

「弈秋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當弈之思,有吹笙過者,乍而聽之,敗弈敗矣。」聖蹤嘮嘮念了一長串,看了一步天履皺眉的模樣一眼,心裡竟也不自覺得痛快。他這句話藉這棋弈能手弈秋反諷一步天履的粗心大意,一步天履又豈會不知?但一步天履看了又看,實在找不到白子能反敗為勝的機會,最後只的悶悶說了句:「好,你贏了。」

他不說「我輸了」而是說「你贏了」這兩句話雖然意義相當,但聖蹤知道這是一步天履心中仍不願向他認輸所致。他若說「我輸了」於他而言便真如對聖蹤低頭一般,他與他半生周旋,就算敗弈敗矣,也絕不可能長聖蹤之志氣,滅他自己之威風,這一層想法聖蹤又豈會料他不到,只是不想說而已。

他對一步天履一向容讓,早也不在意這類的事情,只是笑笑帶過,而後又主動為他收起棋盤與棋子。

此時日頭偏西,晚風徐徐,聖蹤才想起他們下棋也過了幾個時辰,便向一步天履道:「我們差不多可以動身了吧?」

「動身?」一步天履抬起頭,似乎是對聖蹤提起之事感到疑惑。他怎麼不記得今日有計畫要離開懸浮奇谷?

聖蹤苦笑,他也不知一步天履是真記不得是假記不得,只得再提醒:「我們前日才說過的,今日要帶你去晨曦之澗。」

一步天履聽見這話,哦了一聲,臉上卻不怎麼甘願;其實這件事聖蹤早已與他說了不下數十次,但他總是一拖再拖,只因他懶得多動,懸浮奇谷與晨曦之澗雖處鄰近,但依他此時身體狀態要徒步而去也得花上不少時間,聖蹤曾說此處入冬後過於乾燥於他身上之傷有害無益,他在數日之前勉強答應,心裡卻覺得聖蹤大驚小怪,他身上之傷又不是什麼陳年老病,難道還像老太婆的腳病一下雨就養個不停?

聖蹤見他臉上表情便知道他心裡必定千百個不願意,但他早已打定主意就算一步天履再如何反駁他亦不能妥協。這一步天履未退隱前可不比現在,早年他雖行事古怪,卻多半講理,但退隱之後也不知是日子過得太過無趣亦或是因他之故,遇著自己心中不願之事總要再三辯駁,其實他今日不願遷往晨曦之澗,說穿了也是懶字。懶得動、懶得走,兼之重傷未瘉行動不願假手於他,於是便極力反駁。但若要怪一步天履性子古怪也不成,這半年來聖蹤對他容讓極多,可說是百依百順,一步天履今日如此,倒有一半是聖蹤過於縱容所致了。

「這個嘛……」一步天履答的極慢,他正想該要如何推脫。「我想今日天色已暗,不如明天再談你看如何?」

他覷了聖蹤一眼,他知聖蹤個性雖然溫和對他又是極好,但此事他蘊釀極久,今日斷不可能再與他硬坳,但要他在這等時日遷離此處,他實在沒那個體力,只得看看能否再拖。

這時聖蹤看了他一會兒,神色平和便和平常無異,「你若真不想去,我也不勉強……」說著嘆了口氣,「但你今後若哪兒不舒服教我見著了,我想做什麼你可不能怨我。」

聽見這話一步天履臉色一變,他忽而想起一個月前他身上之傷漫及五腑時聖蹤引針為他療傷之舉,聖蹤曾說這引針入體的療法對他的內傷極有助益,可惜他傷後體力極差,不能長期以此法療傷,但那引針療法只試了一次,便被他列為不可使用的醫法,原因無他,只因此法過程實在耗人體力--用另一說法,又可解釋為太過疼痛。這天底下又有幾個人能忍受六、七支針在兩個時辰內緩慢入體之痛,他當日被聖蹤引針過後又在床上躺了兩日才能下來,引針期間痛得哇哇大叫自毀形象不提,這引針過後又要連飲他聖蹤所特製之苦口良藥才讓人難受,若非劍子仙跡以人格作保,否則他當真懷疑聖蹤是要害他而不是要救他。(當然他也曾疑惑劍子之人格有何可信云云)

「你這句話可算是威脅。」而一步天履不得不承認,它確實達到了效果。

「劍子將你交由我照料,這便是我的責任,又怎麼能說是威脅?」他微微一笑,也知道方才那句話確實有其成效。

一步天履哼了一聲,心裡也知道若他不答應此事,聖蹤必定三天兩頭以此事作為要脅。想他一步天履當年以邪影之名縱橫中原武林也是個與三教流氓並駕其齊驅的人物,他天不怕地不怕,卻怕被人引針入體。此時他栽在聖蹤的手裡已是大墮自己名聲,還要受他要脅,這簡直不像話了嘛!

他又想了一陣,雖自覺自己智慧的層次與聖蹤相去不遠,但終究比不過他的老辣。早知到當日就該賞他一巴掌兼開條件要他不許再引針療他才對。

「好吧!但你也知道我走不遠,你要我怎麼去?」這也是一道難題,畢竟他平日就少動,而懸浮奇谷與晨曦之澗雖非隔千里之遙卻也是有小段距離的。聽說他和北嵎皇朝關係不錯,會不會跑去借頭大象當他騎乘?

聖蹤明白他的意思,只笑了笑,「你說我有沒有辦法?」

他起身就將一步天履攬了起來,一手搭在他腰上,又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如此一來一步天履可以說是整個人挨著聖蹤了。

一步天履任他擺布,心裡卻介意得很。他們兩人認識多年,聖蹤又曾醫過他,肌膚之親是一定有的,但這半年來聖蹤卻待他如賓,行事之間全沒不敢沒任何禮數,一步天履雖然覺得繁縟卻也習慣了。但聖蹤現在卻又突然不拘了起來,只讓他覺得奇怪。

「這算什麼好方法,很累耶!」一步天履也是習武之人,雖然現在武功盡失卻也知道聖蹤要做些什麼。他就是擔心某些人蠢到用這種方法才不想去的啊!

「再怎麼說這方法也該是我比較累吧!」他本來是有想過更好的方法,但人力資源調度實在有些困難,再加上一步天履一拖再拖,他沒找個夜黑風高的日子將他綁了去已是他的好脾氣的極限了。

一步天履沒再說話,畢竟這件事情說到底也是他自己任性所致,要怨也怨不到聖蹤的頭上。這時聖蹤足下一點,已經向前踏了兩步,一步天履只覺得全身上下猶如騰雲駕霧般的飛了起來,再跨了幾步,他們兩人已經遠離了懸浮奇谷中聖蹤的居所,他向後一望,那平日他所住的小屋已漸成黑點。這聖蹤的輕功果然了得,他自覺自己功力尚在的時候也有這種能力的,但是要像聖蹤這樣身上負著一個人又如此平穩卻不大可能。

聖蹤奔了一會兒,覺得這谷裡的風辣辣的有點冷,就將一步天履攬得緊了點,「你若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吧!」之後便不再說話。一個人運氣奔走本就不能多話,一步天履自也知道這一點,只是看著聖蹤的側臉,久久不說上一句。




好像越寫越多了……(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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